2024.05.31文/魯貴顯 輔仁大學社會系 副教授 攝影/粉紅豹文化事業有限公司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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台北都更解壓說:如何描述空間,決定了我們如何創造、改變人的關係

文/魯貴顯 輔仁大學社會系 副教授 攝影/粉紅豹文化事業有限公司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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台北都更解壓說:如何描述空間,決定了我們如何創造、改變人的關係

相互纏繞的空間

「文字描述一個空間」這句寫下來的描述是在一張紙上發生著,(就如讀者閱讀一張售屋的宣傳單),同時讓人很難即刻反思這張紙正與其它對象,例如一隻筆、桌子、鞋子,形成一個空間,而且,這張紙上的文字排列也呈現特殊的平面空間,隨觀察者而異,就像盯著天空的雲朵時,隨著角度、心情,能看出不同的圖樣。

當紀錄一個空間裡發生的事物時,是讓過去的諸多空間與現在當下的空間相互纏繞。

Perec在《空間物種:一部空間使用者的日誌》裡便已反省異質空間同時存在,並藉著文字及其排列方式,更進一步徹底化,讓文字居於主宰地位,激發閱讀者視覺、意識上的空間感受。所謂的地理空間、文化空間等等在此暫時退居幕後。人們習以為常的真實與虛構之區別也必須暫時拋在一邊,難以再宣稱物理空間為真實的客體,而身體、意識所感知的只是對於前者的詮釋。Wim Delvoye所繪製的地圖與Lewis Carroll的《獵鯊記》(The Hunting of the Snark)裡船長手上那張空白的海洋地圖(也是水手們唯一能看懂的地圖)皆是虛構之作,但足以讓人想像必有與之對應的外在的真實空間,並為其賦予地名、方向、顏色、距離,進而激起人移動的欲望,就在地圖與實景之間來回對照時,人已創造了各種路徑與目的地,既改變先前的空間,也改變地圖。至此,兩者相互證成為真實。一張地圖的真實並非在於它對實景的描繪,而在於它讓使用者能在一張滿是符號的平面圖上指認自己的位置,進而引發自己的身體移動,以使地圖穩定地指涉(或說,創造)外在世界。

上圖是Perec透過文字排列的海洋地圖,下圖是《獵鯊記》裡船長手中空白的海洋地圖

猶如地圖,文字也創造空間,而且是在紙張的平面上創造出由文字形成的空間,以及由此激起的空間之想像與感受。Perec為了呈顯搬家的現象學式意涵,寫出了兩百多個詞句,均以空格分隔,如下:

「搬離一間公寓。清空所有地方。拔營。騰出空間。走人。
清點   整理   分類   揀選
清除   扔掉   脫手
打破
燒毀
倒掉   拆封   拔釘   去膠   旋起螺絲   從掛鈎上取下
拔掉插頭   分離   切斷   拉下   拆卸   折疊   切開
捲起來 ...

跨步   迷失   尋獲   翻亂   徒勞無功   刷洗   嵌黏
… 」

與其說這些客體、身體動作、心理狀態是在某個空間中發生,倒不如說閱讀這些詞句時,我們已經生出疲憊、成就、滿足、挫折、偷閒等等感受,如果再將某些詞句連結組合的話,又有幾番心情。正是諸多的詞句、隨之產生的諸多感受才讓人意識到各種空間的存在:從一個詞跨到另一個詞,從某種感受轉到另一種感受。

文字的這種空間的二重指涉為所有的社區觀察、實作提供一個有力的理據。首先,以物、事件的直接描述為出發點,這有別於敘事裡側重人物及情節。單純描述物品、動作,彷彿以放大鏡觀看細微痕跡,以推敲人如何接觸及使用物品,如何從中產生好惡,如何修補或丟棄,如何因此創造或斷絕與他人的關係。甚至長期的,規律的觀察能描述人物、物品的演變過程。Perec曾在巴黎挑選特定的地點,輪流在固定的時間,從不同的視角儘可能紀錄所見的一切,每次的紀錄皆密封保存。每次回到同一個地點紀錄時必會將之前觀察時的回憶寫入。如此一來,他便創造空間在時間中的流變過程,或者正確地說,每次他藉由觀察及紀錄,就創造出新的空間,因此,當他紀錄一個空間裡發生的事物時,是讓過去的諸多空間與現在當下的空間相互纏繞。

當我們讓意義出現,並使之不斷地變異並延續下去,空間便出現

M. Serres曾說,人出外旅行其實並沒有離開家,反而試圖讓所到之處如同居家時那般地舒適,且,家這個空間建立在道路之上,就連商店、學校、鄉鎮公所也在道路上,與各種建築串成一條密閉的長管,底下則是柏油路面,將自然的起伏曲線壓成人、馬、車能行走的道路。於是,人作為寄食者只能守在自己舖設的設施中想著,如何取得更大的實體空間,如何更有效發揮空間的功能,如何讓空間變得更智慧化。空間因此成為容器,居住於其中的是人的習慣,其它物種、異質者不得不被逐出。
有人不禁問,可有真正的旅行?Serres答,「道路斷裂的那一刻:那是旅行開始的時候。道路中止時才會出現外面的事物」。確實,離開鋪設好的道路,便進入未知的空間,這些空間或虛構的、或詩意的、或交疊的、或變形的,或來自勞動的,或來自圖像的,或來自語言的,或來自昆蟲的,或來自信仰的 ... 。


我們不總是盡⼼去瞭解,往往只是從⼀個地⽅過渡到另⼀個地⽅,從⼀個空間轉向另⼀個空間,卻不曾想去探測、關照、好好考量⼀下這⼀塊塊的空間。-喬治·培瑞克,《空間物種 - ⼀部空間使⽤者的⽇記》,⾴12

在書寫的空間中創造空間

書寫文字既能創造先後序列,讓人在閱讀時產生一種規律的時間感,也能以詩的形式瓦解序列,製造空間感,最後還可成為圖像,使文字失去再現的功能,並轉而為自己建立各種類型的文本,一本書總能指涉到其它書籍,文學小說裡會出現科學論戰,學校裡的公民課本引用經濟成長指數等等。文字可以分佈在表格上成為指標,也可以出現在交通標示上作為警惕之用。文字詞句的相互連結本來就是跨越界限,因而是製造出空間,而且是真實的空間。就此看來,文字創造的空間絲毫不遜於圖像帶來的空間視覺化,不論文字是作為圖像,還是文字所引發的空間意識。

以書寫創造空間,是城市公民的觀察及論述的重要策略。

隨著數位設備普及,影音媒介最常被用來理解社區空間,宣傳社區特色的工具,但弔詭的是,空間呈現得越多,越仔細時,反而可能越讓人覺得困乏,這是因為人們沒看到媒介創造空間的能力,而只求再現一個客觀的空間。所以,呈現一個社區空間,也不是只取決於一群人共同參與活動時的實體空間。一個無人的空間往往蘊含著眾多的社會關係、回憶。為此,我們可以透過文字,哪怕只是簡單幾個字,寫下所見的事物,層層往下或往外寫去,直到詞窮,等到回頭閱讀(詮釋)所寫下的文字時,事物變形了,空間也變形了,好似有兩個不同的視角對話著。這不就是社會空間?在耐心刻畫一件事、一個物件的過程中,在一次次重複觀看中,湧現第二個、第三個視角,等等。這種觀察社區空間的方法是很樸拙的,不要求特別的敘事能力,但要求往細微處來回觀看,直到視角出現並對話。

以書寫創造空間,是城市公民的觀察及論述的重要策略。它也是一種生產在地(社區)知識的方法,毋需依賴學術或計畫專業者的認證,所以,它是一種反抗、瓦解,以便開啟再次對話的機會。